“土壕”从来不是苏州
“抗疫”中的苏州被自媒体猛夸“土壕风”——援苏医疗队入住五星级酒店、赠送草莓水果、有伴手礼。这样的文章,作为身在疫情中的苏州人看了五味杂陈。
医疗队很辛苦,吃好喝好也是应该的,但吹风有点过头,毕竟抗疫是无奈的事情,城市的生活已经被打乱:学校不能开学,很多高三家长心急如焚;孩子只能上网课,半个月下来近视又会加深,孩子不去学校家长还得一边上班一边盯学业;同学的舅舅本来要做支架手术,因为疫情被耽搁了;一个开火锅店的朋友生意骤降,但租金还得付工资还要发,别的餐饮还能转做外卖,火锅做外卖也难;再加上这几日全球股市暴跌,一下子大家的收入又减少了……
当媒体都把“抗疫”当成了宣传画风,普通人的生活只能低低叹息。有文章报道流调中的炸酱面店,写得似乎很浪漫。一对感染者情侣,曾经连续四天骑电瓶车到店里吃面。媒体对这家面馆一顿称赞,不少留言说要去打卡。可人家为什么经常去吃呢?因为便宜啊!这家店人均消费十余元,菜品单一,经营炸酱面、汤面和盖浇饭。
这对感染者情侣,都是来苏务工人员,女方在园区企业上班,男方没有工作。他们是春节后来苏州打工的,来的时候坐的还是绿皮车,价格是高铁的三分之一。
和上次被媒体赞颂的外地游客的“宋元之旅”相比,苏州人的流调却毫不文艺。没有园林古建的文化之旅,没有频繁的休闲娱乐活动。杭州流调中的酒吧、长沙的足浴、哈尔滨的剧本杀,几乎都不曾见,他们只是吃吃炸酱面,买买肯德基早餐,苏州普通人的生活质朴平淡。或者说,消费不足。
我看见一位苏州本地网友留言说,她工作生活在相城区一年到头去新区不会超过三次,因为新区物价高,一个月到手五六千块,在新区吃个饭五百块就没了,更不敢在商场买东西。
城市发展不均衡的撕裂,让房价、物价也有深深的断层,苏州人跨区间的流动消费不太多。各区间的薪资、物价差距也有点大。曾有自媒体说,苏州是一座没有中心的城市。这是因为作为苏州根脉的古城姑苏区其发展远不及别的区域,苏州GDP近几年全国排名前五前六,全省第一,姑苏区的GDP垫底。整个姑苏区的工资收入也偏低,同样一些“体制内”的工作,比如老师、事业单位,姑苏区的薪资要比别的区低一些。姑苏区也没有大型知名的企业,一个月工资五六千的大把都是。如果再对比各种街道的现金贴补,姑苏区就差更多了。我同学的婆婆所在吴中区某街道,做了一场手术后街道光慰问补贴就近上万;但她生活在姑苏区的妈妈,同样也开了手术,却没什么贴补。街道社区囊中羞涩,大家也只好彼此理解。
最没钱的姑苏区才是真正的苏州所在,是苏州的灵魂底蕴所在,也是很多本地人最不愿意离开的地方。“苏大强”的光环,让苏州人很骄傲,但也不能当饭吃。当人们看到一个个漂亮数据的时候,却不知身处其中也有不少人钱包羞涩。这似乎应了老苏州调侃的“苏空头”——外头光鲜,内在空空。
文化让人向“善”
好在苏州的疫情已经基本被控制,城市也将早日正常运转。这样的成果一方面来自于政府高效的管理,但另一方面更来自苏州市民的文明自觉。这份普通人的文明善意,才是最让人温暖的。
我来说说我身边的事情。“抗疫”的第一天,群里的物业和社区人员已经在安排各种事宜,一位工作人员淡淡说了一句“我们整晚都在”。大家有点“破防”了。有人给工作者发去红包,但也没有被接收。
我楼上的邻居是一位癌症患者,他的太太是渐冻症患者。他在小区地下室有个摊位,平日做些社区生鲜的小生意。他五十多岁,人很瘦,待人和气,东西新鲜品质好,大家都很照顾,生意也不错。社区组织邻里节,他给孩子们免费送牛奶。疫情期间,他在群里及时分享疫情信息,依旧每日出门采购。他的团购群里有一位是数学老师,疫情期间组织裂变出一个学习群,组织孩子学习、家长交流。
还有一位00后大学生的邻居,他们一家都是“抗疫”战士。爸爸是一线医护人员,妈妈负责“抗疫”组织的后勤保障,管理工作人员的用餐。这位大学生充当了社区志愿者。他吃饭吃的很少,有时几乎不吃,原来是怕弄脏防护服,他说一套防护服要一百五十多块呢。
因为疫情,孩子们都不能上学,在小区里奔跑瞎玩。我四岁的儿子已经知道外面的世界充满“病毒”。他觉得在小区里挺好,每天都很开心。他不知道的是,正因有这么多人的付出,才让家园有了保护的壁垒。
不仅是强大的行政管理水平,更是这些普通人点点滴滴的善意,让我对这座城市满怀尊敬,充满情感。比起外面人羡慕的“苏大强”,我心里的“苏大强”正是身边的人。让人敬佩的,不只是管理,更加是自治。
这种善,不只是发自于人类天性的良善。而是两千五百年古城深厚浓郁的文化力量,是文化让人向善。在这里我还要讲一个吴门画家——仇英所绘的“募驴图卷”的背后故事。
明朝苏州有个藏书家朱存理精通鉴赏收藏,生活贫寒,穷到买不起代步用的驴。于是“吴中四才子”之一的徐祯卿在他们的苏州秀才文人的“朋友圈”里发起众筹,以一篇《为朱君募买驴疏》号召大家献爱心。徐祯卿还在文后详细列明各人所捐钱款的数额:钱同爱赠银六钱、朱育良赠银五钱、祝允明增钱五星……生活困窘的唐寅已书相抵合银一两五钱……
当时画家仇英就为此事画了一幅《募驴图卷》,现藏于弗利尔美术馆,白描的线条轻快灵动,和徐祯卿轻快幽默的叙事口气如出一辙。这是当年苏州的文人凑趣好玩做的一桩善举,他们古道热肠,急人所难。虽然自己也不富裕,但总是会去帮助更难的人。
善,并不是天性。网上种种突破人类底线的新闻,已经让我怀疑“人之初,性本善”的说法。我更愿意相信人有“原罪”,但为什么人还会善良?因为善是一种文化,是一项修炼,是对自我的约束克制。恶是放任、善是克己。善,才是我们后天要去努力学习的东西。
苏州的这份“善意”是被两千五百年的文化灌溉滋养起来的。也因如此,虽然“同龄”的古城有好几个,但苏州鱼米之乡的自然环境、重视人文教化的社会环境,让它和其他古都古城相比,更有魅力和生机。苏州“善”的文化力,是来自于两颗“心”:一颗是对待历史的敬畏心,另一颗是亲和生活的平常心。
对历史的“敬畏心”
苏州古城,对历史充满敬畏。苏州城的繁荣可以从吴国说起,吴越春秋的“阖闾城”就是当时一座宏大之城;而到隋唐,小桥流水的城市景观在古城千年延续;宋明清更是南方经济文化中心,直到近代民国其中心地位才逐渐被上海取代。
因为历史厚重,所以更要呵护。苏州古城限高,规定建筑高度不能超过北寺塔的三分之一,24米限高在全国也是绝无仅有。限高制约了城市的发展,但低密的城市让人节奏放慢,生活从容。我老家在姑苏区桃花坞,本是唐寅故居所在,他院落中的“双荷花池”依旧还在。桃花坞里虽然现已无桃花,但诸多古建故居比邻依依。
姑苏区古城内现存的名人故居主要建于明清及民国初期,有70余处,涉及名人余人,其中状元故居有10处。现在古建老宅也在逐渐被活用,但商业化的程度并不高。对比西湖边有诸多故居被活用成餐厅、咖啡馆,游人如织,我曾经也不理解,当时觉得杭州的消费似乎更时尚更有活力,可是后来我懂了,西湖边的名人故居多是民国建筑、砖石结构,商用对建筑的损害不大,但苏州的故居多是明清建筑,是传统的木结构,过多的商业行为将对古建老宅产生破坏。
没有过度的商业化,是对文化的保护和对历史的尊重。
因为懂历史,所以心存敬畏。“敬畏”是苏州城市性格里的一种底色。“敬畏”带来了一种谦卑平和的生活态度,在苏州逢年过节都有祭祖的传统,吃时令的食物,顺应季节的安排。人们性格里,也不曾把自己放得过大,不急于表达观点,对于不熟悉不了解的人事,少作判断评价。这和互联网的风气截然不同,有时看着海啸一样的网络评论,真感觉这些键盘侠把自己当成了上帝,内心毫无敬畏。
“敬畏”也带来了一种“典雅”的城市美学。如果说杭州的城市美学是“华美”,那么苏州的城市美学则是“典雅”。“典雅”是一个先秦以来就有的文化概念,它意味着对历史、过往的捍卫。典者,是在时间延续中凝固的典范;雅者,是“正”,是“合乎规范”。
这种敬畏在某些方面会显得保守刻板,这是苏州人比较信奉的“高贵的消极”(noblepassivity)自己很少主动出去谈业务做生意,要等着别人上门。所以苏州人的生意做大的少。深耕多年小而美的家庭作坊,至今也很多见。
亲和生活的“平常心”
苏州最有魅力的地方是有一颗亲和生活的平常心。
《一条》上有一个80后北漂作家邓安庆到苏州买房的故事。他在北京工作生活十年,曾住在8平米的杂物间里,房租元。年近四十,来到苏州定居。按照苏州人才引进政策,他从申请到落户只花了一个月。邓安庆在苏州的房子,买在了火车站附近,交通方便,配套丰富。他就职于一家上海文化公司,一周去上海三天,高铁通勤。到上海后就随机选一家民宿住上两晚。其余时间则呆在苏州,他兴致勃勃地布置新家——客厅要铺上地毯、书房的落地灯要带小桌子、组装一组小书柜放自己的藏书。周末则去皮市街上买花,和朋友聚会。他就像在大海中漂流了很多年后,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宝岛。比起安身更重要的是,他到苏州后,心也放在了此地。
如何“安顿”自己的内心?不同的人,不同的生命阶段,安顿的体验也不一样。有一些人乡村回不去,大城市不想去,选择一些慢节奏低房价的二三线城市开启新人生。还有一些人像我这样,20来岁时不喜欢家乡苏州,觉得不国际不洋气,要去上海去省会,总想“见世面”。但周转多年后,发现所谓世面也是浮光掠影,是“一片白云横谷口”,乡音乡情才是安顿的地方,让心停留。
禅宗里有一句话叫“平常心是道”。饥来食、困则眠、热取凉、寒向火,自自然然无造作。这不是很简单吗?禅宗说一点也不简单,因为很多人吃饭没有好好吃饭,百种思索,睡觉时不肯睡觉,千般计较。所谓平常,却不易得。日常生活就是修行,这句话放在苏州最为合适。在苏州人们现实温和、不激进、懂常识、爱生活。苏州的宗教文化也氛围浓郁,佛道都很兴盛,每年香火旺盛。两座最有名的寺庙,寒山寺求的是平安,西园寺求的是姻缘。在苏州,人们对家庭日常有着细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