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饥夜,没有什么比一碗面来的更满意;忙中饱腹,也没有什么比一碗面来的更爽利
李渔曾说:南人饭米,北人饭面,常也。作为南方人,每次饥寒交迫的时候,我却总想来碗面。一提到面条,就精神抖擞、如数家珍。中国人干什么都爱争个名头,排个十大面条五大面条之类,关于中华面条哪家强,至今是各地千人千面的喋喋不休。平心而论,单就面本身,确是北强于南。北方面的精髓,在于北方大汉用一膀子力气,把手工劲道揉入原麦面团,再抻再拉再削皆有筋骨,吃在口中有植物纤维变肉质感的弹力,吻合了人最原始的食肉天性。虽喜清汤却下重油,一碗面就似一碗“肉”,无论多饿,吃完总能原地满血复活。兰州牛肉面在甘肃一枝独秀,却橘生他乡为枳,一到外地就成了兰州拉面,虽遍地可寻,却粗制滥造,更加入新疆拌面和山西刀削面,显得不伦不类,值得称道的一清二白三红四绿五黄不见踪影,吃起来总不是当地那个味儿,倒不完全是少了蓬灰一件要紧物事。
但在本地,吾穆勒的牛肉、占国的辣油、马子禄的萝卜,每家都有自己的强项,即便街头随入一家,来碗二细,加个肉蛋双飞,保管你“哧溜哧溜”放不下筷子。后来居上的安泊尔之类,都是调和口味,带着外地人去吃吃则已,本地人更爱的,是小巷子里马保子的地道原味。老陕的面条多如牛毛,一市一县都有自己的吃法,臊子面、饸饸面、丁丁面、窝窝面,每一样都有吃货们编出的口诀。像地道岐山臊子面的“薄如纸、细如线、下到锅里莲花转”,听起来就口水横流。
山西刀削面,形成了美食与演义的一套体系,讲的是“刀不离面,面不离刀,手眼一条线,一棱赶一棱”,眼中所见快刀下去,心中就期盼着面端上来。只可惜近几年似乎也渐渐式微。
北京炸酱面,我吃的不多,但总听得老北京的朋友,除了张北羊肉就好这口,每每说起也必提老字号,继而就遗憾传统口味难寻。所谓传统,精髓自然在酱。齐民要术专门有个作酱法,要求“取良杀新肉,去脂,细锉”,得刚宰杀的新鲜肉,而且千万不能用肥肉加腻,否则便会油腻。想想现在各大京酱面馆里的黑乎乎咸齁齁的炸酱,难怪提不起胃口。炸酱面至外地也很少能够单独开馆,涮羊肉烤鸭里偶觅踪影,做得并不走心,也是可惜了招牌。其他如浆水面、搅团、芋儿面、扁豆面、打卤面一类,都在北方不显山不露水,是地道的地域特色,偶尔吃起可以,接受度却远不及前面这些了。南派的面条,以四川担担面、武汉热干面出名,真正吃起来,其实料大于味,个人不大喜欢。很多慕名而去的食客,也大多慨叹盛名之下其实难符,根子就在开架量贩下,自然偷工减料。料不给足,面也就难打动口舌。反而中原的河南烩面一直低调务实,外省开店不多,每一家都是自生自长,羊肉羊骨熬白汤,实材实料给面条,吃起来却让人惊艳。
河南烩面
面无第一就如同文无第一,毕竟众口难调,所以各有拥趸。真正饿急了,恐怕想的还是家乡的面条。二
中国人最讲究汤养生,原汤化原食。南方人吃米饭,无论饭前饭后,必须来碗汤,把这饱腹感进一步转化成饭菜的余味绕肠。新疆的揪片子,又名“汤饭”,名称上沿袭了最初的汉代面条叫法——“汤饼”。可见面不离汤,就好像秤不离砣,否则便难成之为主食。干拌类面条,美味则已,却永远难以撼动汤面的地位。
所谓汤无第二,即是说好面汤只有一种,要则非在加了多少山珍海味,只在汤入面味一条。正如李渔所说:“汤以调和诸物,尽归于面,面具五味而汤独清。”其实中国人对高汤的追求,早在唐宋就到了极致。北宋《清异录》记载隋唐五代的佳馔,其中一道十遂羹,先用“石耳、石发、石绵、海紫菜、鹿角、腊菜、天花蕈、沙鱼、海鰾白、石决明、虾魁腊,再用鸡、羊、鹑汁及决明、虾、蕈浸渍,水澄清后三汁相和”,这道高汤之难之鲜可想而知。南宋人做梅花汤饼(面条),“初浸白梅、檀香末水,和面做馄饨皮。每一叠,用五分铁凿如梅花样者,凿取之。候煮熟,乃过于鸡清汁内,每客止二百余花。”吃起来梅香入面,大抵后来一些工夫茶的窨制,用花香吊茶香,营造水含香的效果,香韵也未必如一碗这样的梅花面。周总理当时宴请外宾的国宴“开水白菜”,妙诀亦在高汤。先用大筒子骨和鸡肉熬汤,在用鸡胸肉切沫接续过滤肉脂,反复几道后汤清如开水,再烫娃娃菜心,岂是饭店里所谓“上汤娃娃菜”可比?这样的高汤下面,已经不需要再加肉、酱、菜了,但工序和成本,却失去了老百姓一碗面的意义。
不独现实,武侠小说中也有这样的高汤。射雕英雄传里黄蓉讨好洪七公,其中就有一道“好逑汤”。洪七公初尝这碗荷叶笋尖樱桃汤,当即赞叹于荷叶之清、笋尖之鲜、樱桃之甜,完美融合。待吃到樱桃里又嵌有斑鸠肉,更是君子扒开美人的好逑惊喜。
不用解释了吧
想一想这红白绿三色浮现在清汤之上,而清汤又必然是高汤熬制,极鲜极美,而且上升到意识形态了。此汤若用来下面,似乎都有些浪费。但也恰说明一点,南方的面劲道不够,便用高汤来凑。高汤之下,即便下的切面挂面,自然也美味无匹。更何况南方人自知面本身的缺憾,便多用龙须面,索性打碎这劲道,清汤之下,面柔弱无骨,当真就像江南女子一般纤细,看起来赏心悦目,吃起来顺滑鲜美了。
砂锅龙须面
我个人吃面,却很下里巴人,浓汤浓面更对胃口,大抵是贫穷限制了想象力。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安徽的淮南牛肉汤,有清汤派和红汤派,清汤派下粉居多。红汤派却要用卤得红红稠稠的牛肉汤,汤里各种调料,最耀眼的便是大红的辣椒。鲜辣的酱汁与面融合,再加上同样入味的切片好牛肉,虽然是手切面,但汤已足够让人心醉,于是一碗面吃的眼泪鼻涕齐飞,却舍不得丢下筷子。这碗牛肉面虽然难忘,但最爱的还是徽菜小面。偷得半日闲,便先炖锅大骨头汤。然后用冬笋、茶干、青椒、红椒、精肉切丝,倒点生抽、盐等调料,下锅炒出一盘盖浇。再把面下入用白纱布澄清后的骨头汤,不过两三分钟出锅。盖浇倒在面上,骨汤融入面里,这碗面便既有菜又有汤又有饭,对我而言不亚于一顿大餐了。
安徽的青椒香干肉丝面
冬天里,我有一碗面,足以慰平生。
我对面条情有独钟,并不是因为我多么喜欢吃面,而是这碗面里有我品不尽的味道,值得我用一生去回味。
小时候,听见别人说“下饭馆”,便仰着笑脸问爸爸,“什么叫下饭馆啊?”爸爸笑了,“哪天,我带你去吃面条”。“真的吗?什么时候去啊?”爸爸望着院子里的甜高粱说:“等甜高粱长高了,我就带你去。”我兴奋不已,等待着……。
每天盼着院子里的甜高粱长高,这是类似南方的甘蔗,秸秆里有许多糖分,嚼里面的甜甜的汁水,满口甜香,很好吃的。终于等到甜高粱长高了的那一天,爸爸割下一株株的高粱杆捆成一大捆,扛在肩上,拉起我的手,“走,卖了这甜高粱,爸爸带你下饭馆。”我高兴的跟着爸爸上路了,我们要到八里以外的元宝山集市上去卖。
一路上,骄阳似火,爸爸扛着几十斤重的甜高粱,我跟在后面一路小跑,不一会儿就气喘吁吁走不动了。这时,爸爸放下肩上那捆高粱杆儿,背起我向前走,走一段路,把我放下,叫我在原地等着,爸爸再回去扛那捆高粱杆儿,我看着爸爸来来回回的,倒动着那捆甜高粱杆,还有一个身体瘦弱的我。汗水打湿了他的衣服,天真的我趴在爸爸湿漉漉的背上只觉得很自在,笑嘻嘻地用一只手为爸爸抹着脖子上的汗珠儿,只觉得好玩……。
不知走了多久,我只觉得时间很漫长,终于到了。三分钱一根的甜杆儿(甜杆儿是城里人一贯叫法)很受欢迎,尤其是小孩子们,总是拉着大人的衣角“我要甜杆儿!”大人们便走过来为孩子挑上一根。甜杆儿一根根减少,爸爸的钱袋多了零零碎碎的硬币,很快那捆甜杆就卖光了。爸爸高兴地拉起我:“走,饭馆下喽!”
走进饭馆,人真多啊!爸爸给我找了个位置坐下,花了两角五分钱为我买了一碗面条,爸爸异常兴奋的对我说:“爸爸不饿,爸爸看着你吃,要吃饱饱的。”我点了点头,那白的透明的面,上面浇上韭菜鸡蛋卤,金黄的蛋黄,点缀在绿色韭菜中间,颤巍巍的酱色淀粉块儿,实在是当时是美味。我大口的吃了起来,面条真的很好吃,吃饱了,看看坐对面的爸爸,正微笑着看着我吃,他那份满足,那份喜悦溢于言表。“爸爸,我吃饱了。”“再吃点,别剩下!”我摇了摇头,这时爸爸端过我剩下漂着几根面的残汤,吃了起来,连汤都喝了。见此情景,我忽然懂事似的说:“爸爸,我长大挣钱,给你买好多碗面条!”爸爸笑了,笑容从未有过的灿烂。随后爸爸顶着骄阳,饿着肚子背起我踏上了回家的路,吃饱喝足的我甜甜睡在爸爸背上,我不知道八里的路程,饿着肚子的爸爸怎么把睡成烂泥的我弄回家的,我只知道我醒来时,已躺在家的炕上,爸爸正笑着望着我呢!
师范毕业,我拿到第一个月工资,我该用自己赚的钱报恩了,可是爸爸早已离我而去了。当年那句“爸爸,等我挣钱了,给你买好多碗面条!”成了我永远无法兑现的承诺。尽管这样,不知是为了纪念,还是为了当年的“承诺”,一种说不清楚的动力促使我,骑上自行车,来到了当年的饭店。饭店豪华了许多,我要了一碗面条,坐在那里,吃了几口,就放下了,再也没有第一次进饭馆的那份欣喜,再也找不回当年的那碗面的美味,再也没有当年的幸福温馨……。满脑子都是回忆,满眼睛都是泪水,满心灵都是苦涩……泪光中再现了当年的一幕:骄阳下,父亲扛着一大捆甜高粱,目光望着我,到我跟前把那捆沉重的甜高粱放下,赶紧背起我大步地向前走着,嘴里不停地安慰我:“热了吧,一会就到了”,汗水打湿了他衣衫,连头发梢都挑着晶莹的汗珠。我趴在湿漉漉的背上,用手玩弄着他脖子上、发梢上的汗珠,在他的安慰中耐心地等待着……。一位父亲,为了满足心爱女儿的一个愿望,烈日下,重负在身,往返在太阳炙烤的沙石路上,经受了怎样的煎熬啊!自己一分钱都没舍得花,饿着肚子,又是怎么把熟睡着的我弄回家的?可想而知!烈日,口渴,饥饿,劳累都被伟大的父爱淹没!如今,物是人非,爸爸啊!你那如山一样的父爱让女儿如何报答!当年的那碗面美味,如今回味起来全是父亲付出的艰辛与苦涩。女儿的心中,不再是当年的满足、欢乐,而是心痛、苦涩!感动与悔恨交织,我泪流满面,这如山一样的父爱,叫我如何去报答啊!连一次报答机会都没有啊!
结婚后,有了孩子,为人母的我,喜欢带着刚上幼儿园的女儿去饭店,要上几碗面,喜欢坐在对面看看女儿吃面,尤其是看着女儿的贪吃的样子,总是情不自禁的笑,从内心发出的笑,幸福满足的笑。“妈妈,你怎么不吃啊?你不喜欢面条吗?”“哦,我更喜欢看你吃面条,吃在你的小嘴里,香甜在妈妈的心里噢!”“妈妈,等我长大赚钱,给爸爸妈妈买最好吃的面!”一句话,说的我心里甜甜的,我笑了,真的很幸福!此刻,眼前浮现出二十几年前,爸爸带我吃面的那一幕……我才真正感受得到,当年爸爸历尽艰辛满足女儿的“下饭馆”愿望,脸上总是带着笑。如今我从一位母亲的角度回味那碗面:那碗面条盛着爸爸浓浓的爱!女儿的满足,是爸爸最美的心愿,爸爸的内心是甜蜜的,幸福的!正如现在的我。
转眼间,二十多年过去了,如今女儿也结婚了,有了个可爱的女儿。去年暑假去呼市度假,女儿、女婿知道我喜欢吃面,开车带着一家人到“西贝莜麦村”。这是规模大、面食种类多的品牌餐饮店,具有西北地域文化风情,这里食之与自然相通,感之和文化交融,曾赢得了全国各地乃至外国朋友的好评。欣然而至,真有返朴归真的感觉,但是再也找不回儿时第一次“下饭馆”那种兴奋感,十五元一碗的面,吃起来真的不如爸爸为我买的两角五分钱的面香甜。坐在婴儿椅上的小外孙女,“咿咿呀呀……”兴奋得不停地喊,一家人都看她笑,当今孩子幸福,成了我们餐桌上话题的焦点。于是我给女儿、女婿讲了我小时候第一次进饭馆吃面的故事,感动之时,女儿才明白我喜欢吃面的渊源。看见女儿、女婿往孩子嘴里夹面,我感慨万千,心里有说不出惬意,再次回味起当年的那碗面:“爸爸啊!是你当年的那碗面,让浓浓的爱代代相传!”
前不久,女儿打过电话,说工作之余,打算开一个面馆,我欣然同意了。仅仅2个月,女儿的一家适合家庭聚餐的“铁锅居焖面”开业了,我真的很兴奋,我最想把这一消息告诉长眠九泉之下的爸爸。我可以自豪地说:“爸爸,我兑现了当年的诺言,我们真的有好多碗面了!你那碗饱含浓浓父爱的面条,让我回味一生!您那份浓浓的爱,将代代播撒,播撒到千家万户!”我泪光中浮现出爸爸当年那灿烂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