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林鹿我们是有故事的人
-职业故事-
他一共唱了三首歌,其中一首是《梦途》。当年只有一个听众的时候,他缩在小小的保安室里,只凭着体温对抗无尽的风雪。而今一整个会堂座无虚席,他在华丽的舞台上,终于接近了梦想。
故事练习生习作
第68篇
本文由当事人口述,作者林鹿撰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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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高学见,曾经梦想过能成为一名音乐人。
年,我大三,就读于北京某高校。这三年里我也算是学校的风云人物了,和志同道合的朋友们组了个乐队,还创立了学校第一届吉他社。
自小时候摸到父亲那把红棉吉他起,我就疯狂爱上了这个乐器。在最疯狂的那段岁月,是吉他陪我闯出了一片天,常常登上校报的我本以为在这个学校里,“吉他”是我的专属名词。
然后,我就有些打脸地听了不一样的声音——“北门吉他小哥”。我总是能从别人的口中听到这个人的传说,好奇的我准备一探究竟。听说他经常深夜弹琴,有晚归的同学被堵在外边他都会放行。
于是,我挑了一个晚上独自去拜访他。
他从保安室里出来时,手上还提着吉他,整个人看起来不是很精神,浓密的络腮胡子像是有好几个礼拜没刮了。
“你们呀,亏得这块儿有我,不然一个个的不知道已经记过多少回了。”他一边开锁一边嘀咕道。
“你好,我叫高学见,吉他社的社长,专程来找您的。”我打着招呼,伸出右手。
他似乎没料到眼前的情况,愣了一下才慌忙伸出手和我握在一起,开口道:“叫我阿辉吧,我也才20多,这敬语就免了吧。”
我和阿辉相见恨晚,去门口的烤串摊买了四瓶啤酒,就靠着铁门坐下来,唠嗑了很久。
-2-
阿辉生在黑龙江,天生带着股北方汉子的豪爽。
看起来颇为魁梧的阿辉其实身患隐疾,从小就行动迟缓,学习能力一般。医生说这是由于大脑发育出了点问题,先天性的,没法治。
读书读不出名堂,阿辉成绩很差。毕业后他就在当地的一家制袜厂工作。制袜厂的工作也是顶精细的,他只能做做苦力,搬运材料。
阿辉有一个梦想,那就是成为一名歌手。达成这个梦想最简单的路子就是唱民谣,一把吉他一张嘴就可以浪迹天涯了。所以民谣的门槛相对来说很低,但对反应迟缓的阿辉来说却是如同天堑。
阿辉不舍得报班,哥们小泉和另外几个人是混当地民谣圈的。于是,他央求小泉教自己弹吉他,小泉见自家兄弟感兴趣,当然是义不容辞了。
三天后,小泉对着面前正笨拙摆弄着吉他的阿辉叹了口气,劝道:“辉子,要不咱别练了吧。”
“为啥?”正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阿辉停了下来。
“你这三天过去了,连右手最基本的都没学会,后面还有更难的,你咋学呀?”小泉看着还不自知的阿辉,不禁有些无语。
当晚,阿辉拉着小泉去撸了一晚上的串,大老爷们哭得稀里哗啦,把这么多年的苦都跟好兄弟倾倒了个遍。
小泉默默地给两人各自满上一杯酒,轻声说:“听我说啊辉子,这世上有很多条路,你呢,就可能不太适合这条路。”
阿辉醉得迷迷糊糊,很快就不省人事。后来小泉对他说,那晚他趴在桌子上一直念叨着:“那我就让它适合我。”
当时阿辉在工厂里干些搬运材料的苦力活,每天晚上回家他就练琴,而且通过抛接硬币的方式训练自己的反应速度。
快两年的时间过去了,令他开心的是,他可以流畅地衔接起一些简单的和弦,这意味着他可以独自弹唱一些通俗的慢歌了。
但另一方面,他也到达了瓶颈,无法再有所长进。他去问过医生,对方首先是肯定了他的这种练习方式是有裨益的,但是这种增益是有一个峰值的,受限于大脑的发育,他的反应速度已经很难再往上涨了。
年5月,阿辉辞去了工厂的工作,花了一千多块钱买了那把陪伴了自己十三年之久的面单吉他。
心怀忐忑的他和自己母亲吵了一架,之后就揣着到北京的火车票在某天清晨偷偷溜了出来,却没曾想在楼下碰到了早已蹲守的父亲。
“去吧,我和你妈欠你的。常报平安,常回来看看就行。”父亲说完,掐灭了抽了一半的烟,狠狠地抱了一下阿辉。
到了北京后,阿辉先是四下打探了不少的消息,随后揣着零钱上了公交车,几经辗转,来到什刹海附近。一位老北漂告诉他,年轻歌手不想街头流浪的话就去什刹海碰碰运气,并告诫他不要去后海一条街,竞争太大,就在附近找落单的酒吧当个驻唱。
中午他吃了一碗炸酱面,贼贵,但是吃到肚子里就觉得希望在自己身上安了家。当晚,他在附近的角落里找到了一家不起眼的小酒吧,里面也就十张左右的小酒桌,柜台旁边摆着张空的高脚凳和麦克风。
阿辉叫醒了正在打盹的老板,一番交谈下,他成了这家酒吧的驻唱歌手。两边的要求都不高,阿辉只求吃饱饭,老板只求有个人活跃气氛,倒是恰巧撞到了一起。
两人谁都没想到,阿辉的嗓音意外地很受人欣赏,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北漂青年成了这里的常客。
人一多,就出了问题。阿辉只会唱慢歌,毕竟只能迎合一部分人的口味。某天,在一位喝高的顾客的带领下,人们纷纷起哄,要求他换歌唱。
在台上进退两难的阿辉手指紧绷,面色铁青,最终在一片唏嘘声中黯然离场。阿辉没想到自己身为一个歌者,离场的方式居然是最讽刺的那一种。失魂落魄的他向老板辞行,开始了没有音乐梦想的漂泊。
铁门边,我举起酒瓶和他碰了一下,好奇地问道:“后来呢,你怎么就来到咱们学校当起保安了。”
他砸吧了下嘴巴,咕咚咚地把手中的半瓶酒一口气喝完了,眼睛盯着地面轻声说:“梦碎了也就碎了,自然得吃饭。”
“你大爷的!”我其实酒量不佳,有些上头的我爆了粗口,对着他的肩膀狠狠来了一拳,“你小子,别给老子提啥梦碎了,你这多大点事,就从小听烂的那故事,贝多芬人家耳聋了还谱曲呢。”
沉默了一会,我喝完了最后一点酒,临走前我对他说:“真要是梦碎了,就别每天像抱着老婆一样地抱着你那宝贝吉他,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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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北门只有阿辉一个保安,没人和他轮换,所以他基本是一个人在那撑着。一开始,很多学生尝试着爬进来,但铁门太高,大晚上不安全,听到动静的阿辉总是不忍心,就起床给他们开门。
这也就养成了他留门的习惯,12点关铁门,他留门到两点钟才睡觉,其间就弹弹吉他解解闷。后来我和吉他社的兄弟们开玩笑说阿辉是自己人,很多人变本加厉地在外浪到三四点才回来。
半个多月下来,阿辉出事儿了,因医院。我闻讯赶到,医生告诉我没什么大碍,就是长期熬夜造成的供血不足导致的,休养一下就好。
保健室的床前,我狠狠地抽了自己一耳光,真心地说:“对不起兄弟,这事儿是我做的不地道。”
阿辉躺在床上,顶着两个大黑眼圈,张开发白的嘴唇对我说:“没事儿,我还指着以后让你这个吉他社社长教我弹吉他呢,不得可劲儿巴结你吗?”
听到这话,我就没顾上自责,笑问他:“梦回来了?”
“回来了。”阿辉笑看着我,声音细弱蚊蝇,却响彻了整个保健室。
打那以后,阿辉病倒的事就由我们吉他社的成员传播出去了,渐渐的,很多原先不以为然的学生都知晓了利害关系。后来阿辉和我说有学生在大热天的给他送奶茶。说这话的时候,他露出招牌式的憨厚笑脸,却怎么看都像在冲我炫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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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门连着操场和教学楼,这一整片区域的安保由阿辉全权负责。总共就他一个人,每天人来人往的时候他就得在门口和教学楼之间来回踱步,伸长了脖子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疑人物。
其实我们学校当时不禁止社会人员出入,他这么做在我看来就是吃力不讨好。我劝他消停点,告诉他:“你在这瞎转悠有什么用呢,转悠来转悠去,我看你才最像个可疑人物。”
他倒好,挠了挠头讪笑着说:“这不是老听说有什么持刀的恐怖分子报复社会嘛,我长得壮,在这转悠也能吓唬人。”
后来,事实证明他是对的,当时学校里频繁出现过几起露阴癖事件,闹得挺大的,唯独阿辉负责的那片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因为他工作的原因,我只能等他巡逻完毕才能来一起讨论练习。只要没课,我基本都是往保安室跑,比起综合楼的琴房,这里更像是我的吉他社据点。
鉴于他的身体原因,所以基本上都是我伴奏,他唱歌。时间一长,我俩渐渐地变得很默契,阿辉的嗓音的确是老天补偿给他的,非常动人。他开心地对我说:“要不咱们以后组合出道得了。”
看着他的笑脸,我知道他是动了真格的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他说,我有着看起来不错的学历,最近家里催得紧,让我先工作两年后再托关系把我安排进某公司任职。
我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认真地对他说:“阿辉,你这么热爱音乐,热爱民谣,我觉得你可以自己写歌。”
“开什么玩笑,你知道我没念过几年书......”
没等他说完,我就打断了他:“艺术源于心灵,源于生活,和你的学历没有任何关系。”我想了想,又建议道,“我觉得你可以买些书多看看,该教你的我也都教了,剩下的自己多看看就行了。”
没想到他真的采纳了我的建议,买了成堆的回来,每天除了工作练琴,就是看书。没多久,他告诉我他在尝试写歌词了,我瞅了瞅,写得一言难尽。他倒是不以为恼,每天晚饭后就在白纸上写下看书时记下来的语句,作为自己的素材库。
有时候一句歌词他会写好几个版本难以取舍,电话和我联系,征询我的意见。渐渐地,我发现他写的歌词倒是越来越有模有样了。
我倒是很想看看阿辉这个大老粗舞文弄墨的样子,可惜一直没什么机会。那时候的我已经做出了决定,每天奔走寻找实习,投递简历。
安稳的前程触手可及,我似乎没必要去赌一个不确定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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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的小年,我正放假赋闲在家,阿辉打了个电话给我,电话那头的他声音有些哆嗦:“喂,我跟你说,我写出第一首歌了。”
“是吗?那太好了啊,恭喜!”我也不由地一阵兴奋。
“你把手机贴紧了啊,我现在唱给你听。”他哈哈一笑,就迫不及待地开始了自己的表演。
我在电话这头安静地听完了他的歌,他说这歌叫《梦途》,意思就是追梦的旅途。歌不长,我看了看屏幕上的时间,也就两分钟多,可我听起来却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摸着身旁发烫的暖气片,问阿辉:“你是不是觉得在外头唱特潇洒啊,你知道跑调都跑到西伯利亚去了吗?”
不知道因为开了免提还是风声太大,阿辉的声音微不可闻,我费力地听到他说:“不是啊,这几天......暖气片坏了。”
挂了电话,我一拳头狠狠地砸在暖气片上,眼泪矫情地流了出来,因为我想起北京这时候还下着大雪。跟着记忆,我不禁哼起了刚刚听到的走调的《梦途》,我不禁问自己,梦想究竟是什么样子的,竟然真他娘的能让人前仆后继。
说实话,同时我也挺嫉妒阿辉的,一无所有,反而拥有了全部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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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6月,毕业季,吉他社的最后一次演出活动,我定在了北门的保安室。我们从教室里搬来了几十张小板凳,把保安室围了个水泄不通。我和副社长给阿辉伴奏,他在最中央的保安室里抱着吉他深情歌唱。
散场的时候,我分明看到这个魁梧的大老爷们留下了两行清泪。
从那之后,我就没和阿辉见过面,就连退宿那天我也是悄悄地走的,走的是东门。一直到最后,他再也没跟我提起过组合的事,我松了口气的同时未免又有些怅然若失。
现如今已经过去了十年,我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梦想和现实,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今年三月份,第三任的吉他社社长通过重重中转找到了我,他告诉我阿辉签约了,马上就要离开学校了。临走前,吉他社特意为阿辉举办了一场音乐节。
从学弟的口中,我得知阿辉在这些年不间断地写了很多歌。在各大音乐平台迭出的时代里,独立音乐人们迎来了自己的春天。阿辉将自己的歌发到网上,虽然没有引起强烈的反响,但好在结识了一群民谣圈的好朋友。
年跨年夜,在一位朋友的邀请下,阿辉去给一个小型的民谣live暖场。一个不大不小的房间里,大家坐在小板凳上安静地听着他唱歌,像极了十年前的北门演唱会。
阿辉没想到,就是这次的亮相,让他被一家厂牌看中了。对方非常欣赏他的音乐,一番商谈后,阿辉给自己的梦想交上了答卷,也给自己十年的保安生涯画上了句号。
那周末,我匆匆打了个飞的从杭州赶到北京,几经辗转,来到了陌生的会堂。现在的条件比我们当时大气多了,吉他社的小日子看起来过得不错。
我坐在靠墙的角落里,听完了孩子们的表演,终于等来了阿辉的登台。他看起来年轻了很多,曾经被我诟病的络腮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而我却已经大腹便便。
他一共唱了三首歌,其中一首是《梦途》。当年只有一个听众的时候,他缩在小小的保安室里,只凭着体温对抗无尽的风雪。而今一整个会堂座无虚席,他在华丽的舞台上,终于接近了梦想。
十几年的梦途,也终于磕磕绊绊地到了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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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辉的嗓音变得更加醇厚了,他的歌声像是能安抚一切,台下一片鸦雀无声。
演出完毕,阿辉似是有些哽咽,对着台下说:“同学们,在咱们学校我过得很开心。对你们来说,北门的保安室可能就是个几平米的小破地儿,哦,对了,可能还有个能给你们打掩护的吉他小哥。”
台下一片哄笑,还有此起彼伏吹口哨的声音。
等热潮褪去,阿辉话锋一转:“可对我来说,那是我上过的最大的舞台。”
“在北京整整十三年,我不敢回家。没有天赋,我就每天重复地练,不停地弹、看、写,十年里一天都没间断。弹不好、看不懂、写得烂,我真的时刻都想逃回家。但最后我庆幸自己坚持了下来,这么多年累积下来,我一共写了58首歌。”
“我......”阿辉没能继续说下去,抱着吉他在聚光灯下哭了起来。
会场里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这场名为音乐节实为欢送会的演出圆满结束,我也悄悄地退了场。
回去的路上,看着窗外的云海,我突然明白了:背井离乡十三年不回家的阿辉,安稳的日子其实也是触手可及的。
他并不是因为一无所有所以才拥有全部的勇气,而是有了全部的勇气才能拥有今天。
虽然梦想有时候看起来是有些遥远,但咬咬牙,还是能摸到的。
原标题:《北京十三年,他从保安逆袭为独立音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