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北国之冬,清凉如冰,人们便喜欢关紧门窗待在屋子里做事,一边对着电脑让双手在键盘上跳舞,一边享受热水通过管道循环的温暖。除非非常紧要或迫不得已的事情,大多人是不愿出门的,因了这不愿出门而错过了很多冬天里美好的物事。于是,有关冬天许多美好的物事便也被忘却。
前两天刚刚落过一场雪,兰州的天气冷的清澈、透明和鲜亮,都市沉着的空气被雪花清扫得干干净净,临近中午的阳光高冷的一尘不染,从湛蓝的天空中洒在街上,鳞次栉比的楼群在金色的光线中与天空交相辉映,红尘男女把脖子缩在厚厚的棉衣领子里匆匆而过,组合成兰州冬天的图景,冷艳而清晰。
二
我和澳洲回来的发小肩并肩、悠悠然地走在街上,一边说着重逢的前程旧事,一边讨论着要吃点什么。本来想着找个地方两个人坐下来边吃饭边聊聊天,他说就吃个面吧,来之前他就在电话中说我们一起吃个面,我以为他只是说笑呢,结果他说他现在是素食主义者,不吃肉了,我愕然,不过也就只好随他了,我说那就去西关的金塔巷吧,可走了三五步,在一个十字路口的拐角处碰见了一个炸酱面凉面馆,他说就这里吧,让我吃炸酱面他吃凉面(热凉面),两个人便走了进去。
面馆不大,约十平米见方的样子。可能临近中午吧,小小的面馆有些人满为患的样子,他笑着对我说,这里肯定不错,这么多的人,我感觉也不会差。我说我也不吃炸酱面了就陪你一起吃素吧,于是,要了两个热凉面两份小菜。末了,转身欲走时,发小猛然转身将餐桌上我们两人用过的餐巾纸收拾起来扔到纸篓里,才出了门。
出门之后,他说刚才过来的时候看到一个烤洋芋的,我们一人再吃一个烤洋芋,我说好。没走几步到了解放门,他眼尖,指着临街的一家店铺门口说,那里有烤洋芋,我们走过去拿了两颗,店主称完后装了一个塑料袋,他接过之后从里面拿出一颗给了我,然后自己拿了一颗,将塑料袋递给店主说,塑料袋我们不拿了,拿了会制造环境污染。于是,我们一人手里举着一个烤洋芋边走走停停地咬一口边聊天。
三
吃烤洋芋,使我想起了上小学的时候,我们经常在一起玩,中午放学的时候,要么一起到他家去,要么一起来我家。那时,家里生活比较困难,一年口粮下来都是计划着吃,唯有能放开吃的就是每年洋芋收获的季节,大约是三四年级的时候吧,一天放学比较早,我和建军一起去了他家,他抱出放着煮洋芋的一个笸箩,我们放下书包一起围着剥皮吃煮洋芋。
他拼着努力勤奋,从故乡那个只有两个窑洞的学校辗转到会宁,然后上了西北师范大学外学系后留校任教,几年后,再从西北师范大学到上海读研究,然后在上海交大任教,五六年前,移居澳洲。几十年后的今天,他漂洋过海从澳洲回来去乡下去看望自己的父母,然后我们相聚兰州,说是相聚,其实是两个人一人一手举着洋芋,悠悠然地边逛街边吃边聊天。
这场景多像咱们小时候,仿佛又回到了童年。刚开始我们从小西湖一路走过来的时候,都说着普通话,他可能是在上海呆了多年的缘故吧,说话时软软的,很有亲和力和感染力,而且音调都很标准。后来走着路吃着烤洋芋聊到小时候时,两人都是地道的乡土话了,他可能平时说英文的习惯吧,有时候乡音中带点上海味的柔软和外文的语气,特别让我感到开心的是,有几次他被乡土话和普通话的夹杂中卡壳了。想取消一下他,结果看他一本正经地说的样子,也就没有打断我们之间的追忆话题。
当年我们的学校从只有两个窑洞的学校聊到我们的小学老师,在从我们的老师聊到曾经挤在窑洞里的同学们,令我惊奇的是他居然还记的几个小学同学的绰号,只是他叫不上了名字,于是,他说绰号,我想名字,才对上号入了座,然后说到了那个一度是村子里生命之源的井沟沟,然后说到与村中心小学孩子们的打架轶事等等。
那时的他顽皮好动,非常聪明,绘画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字也写得很好,连当时的老师对他的古代人物素描也大家赞赏。而他自然而然也就成了我们一帮小弟的带头大哥。说到带头大哥至今依然,就在这次我们去金塔巷时,我走在里边他走在外边,本来很窄的巷子,时不时地有车辆进出,我还没主意,他一把将我拉到外边自己走到了里面,然后有一辆车擦身而过。我看着他说,保护小弟似乎成了你的习惯。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笑着说,我比较细心。我无言以对。
四
我们不停地说着前程旧事不停地走,不知不觉来到了黄河铁桥。从天桥走过的时候,我们的眼前便展现出了那一条碧蓝的长河。
尽管阳光高冷靓丽,河水湛蓝清澈,但游人寥寥无几。这与夏秋季节相比,明显多了宽敞和静谧,少了喧嚣和拥挤。对之前在兰州上学及工作过一段时间的建军来说,对这里他并不陌生。
于我们两人来说,二十五年前,他在西北师范大学做英文老师,而我在村子里干着代课老师,秋天的时候我来兰州,他花了一天的时间带着我转了安宁、城管、七里河、西固四个区。那天也来过黄河铁桥,可能是久居乡村,对城市风物没有什么概念的缘故吧,对这座历经风雨沧桑的铁桥也就谈不上什么理解和凭吊了。今天,两小无猜的小屁孩经历了生活鞭子的驱赶,各奔东西之后再次重逢于二十五年前的老地方时,华发已生,物是人非。看着那冬阳里缓缓流淌的一河碧水,不有自主有了“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的感怀。
本想着在这里多逗留一会,可建军极力催促我赶紧回单位,说给人家做事,这样不好。我说今天周六,下午休息。可无论怎样解释,他都是要我回单位。于是我们沿着滨河路向西,经过白马浪唐僧师徒的雕像,一边看着黄河河面上飞舞的鸥鹭,一边欣赏这蓝盈盈的河水,说着黄河的黄与黄河的蓝四时不同,回到了单位的办公室。
五
我们从单位出来之前泡的茶水已凉,他端起来就要喝。我说烧些热的吧。他说他就喝凉的,见我不让喝,他把早上带过来的矿泉水又打开灌了一气说,喝开水是咱们国人的习惯,外国人都是喝凉水的。无奈,我又把那杯茶给了他。
然后,我们又海空天空地说起了素食主义、说起了打架、说起了澳大利亚不允许带农产品入境、说起了中国的崛起等等。他很健谈,也很有激情。其实,他的唯一改变,就是吃素了。其它如我们孩提时代,心性依然,情感依然。正如在吃饭时他所说,没有各种利益纠缠的情谊,无需讲究,我们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地来去。
时间,在我们的身上留下了岁月的印记,华发是最好的见证。我们从这里出发,一步一步走过西津东路,又从滨河路上返了回来,正好转了一个圈,犹如时钟的表盘,总有相聚和分别,而相聚的时刻总有不同的感触。
这是一次另类的、独特的见面。我们从开始之后和回来之前,都是不停的在行走中,天空之下,大地之上,天马星空地聊、海阔天空地说,聊过去,说人生,随意地笑,惬意地走,在行走中追忆和讲述,放下生活的压力,像孩子似地融入天地之间。
当我送他到楼下,他背着似乎从来没有离过身的双肩包走到马路对面,我在马路这面,四目充满盈盈笑意,挥手再见时,我想着一人举着一个烤洋芋蛋,在大街上开心地吃着聊着走着的场景,哪里像一对中年人,简直是一对老顽童吧!
上到二楼,透过挡风玻璃望去,他背着包正疾步走过小西湖东门大门口,突然想起郁达夫的一句诗:“朔风吹雁雪初晴,又向江湖浪里行。”这不正是此情此景的写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