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鲁迅,我的脑海中总会浮现出先生那张熟悉的脸:又硬又黑的短发,浓密的胡子,身穿长衫,手中或拿着笔或捏着一根燃烧的香烟。在黑白色的照片里,鲁迅先生的目光永远望向远方,那样的庄严,那样的深沉。
我似乎从没见鲁迅先生笑过?
不知各位朋友对鲁迅先生是何印象,就我个人而言,我有一个偏见,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把鲁迅看作是一个不苟言笑的老夫子的形象。在课堂上,老师常常将鲁迅先生的作品拔到一个很高的思想高度上,讲鲁迅先生的思想是多么多么深刻,多么多么高深,当然,这是一定的。但这种严肃也导致了我望鲁迅生畏,因此在阅读鲁迅先生的文章时,心里总抱着过于沉重的心理负担,怕没读懂鲁迅,怕读得不对,怕读得不对且答不好题……直到过了不必为了应付考试而读书的年纪,我才积攒上数日的勇气重读鲁迅。在鲁迅先生众多的著作文章中,我尤爱《故事新编》,通过这本小说集,我认为我对鲁迅先生的认识拓宽了,他在我印象里不再是那个一成不变、不苟言笑的思想家,而还有着幽默诙谐,“眉飞色舞”,甚至还有些郁郁寡欢的多面的形象。
鲁迅的两种小说模式:看与被看和离去-归来-再离去
在鲁迅先生的小说创作中,有两种模式:看与被看和离去-归来-再离去。第一种看与被看,鲁迅的小说《祝福》、《药》等都属于这一模式。《祝福》中祥林嫂的不幸并没有引起真正的理解与同情,却通过“看(听)”的行为,转化为可供消遣的“故事”:这些乡村老女人们正是在鉴赏他人(祥林嫂)的痛苦过程中,鉴赏自己的表演(“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泪”),并从中得到某种“满足”(自我崇高化),同时又在“叹息”“评论”中,使自己的不幸与痛苦得到宣泄、转移以至遗忘。而在别人的痛苦、悲哀“咀嚼”殆尽,成为“渣滓”以后,就立即“厌烦和唾弃”,施以“又冷又尖”的“笑”:这类情感与行为方式表面上麻木、混沌,实际上是显示了一种人性的残忍的。于是,在这类小说中,在好奇的看客“看”(鉴赏)被看者的背后,常常还有一位隐含的作者在“看”:用悲悯的眼光,愤激地嘲讽着看客的麻木与残酷,从而造成一种反讽的距离。《药》中则展现了“启蒙者”与“被启蒙者”之间看与被看的关系,一旦成为“被看”的对象,就会像《药》里描写的那样,成为茶客们闲聊的谈资,启蒙者的一切崇高理想、真实奋斗(如夏瑜怀着“大清的天下是我们的”的信念所做的牺牲)全都成了表演,变得毫无意义,空洞,无聊又可笑。
离去——归来——再离去”的模式,也称为“归乡”模式。在这一模式的小说中,无论是《祝福》《故乡》,还是《在酒楼上》《孤独者》,叙述者在讲述他人的故事(的同时,也在讲述自己的故事,两者互相渗透、影响,构成了一个复调。如《故乡》的叙事是从“我回到故乡”说起的,作者采取了横截面的写法,将完整的人生历程的第一阶段“离去”推到了后景。小说虚写了这样一个“我过去的故事”:当年被聚族而居的封建宗法制度的农村社会所挤压,“我”不得不离本乡、逃异地,到现代都市寻求别样的出路。二十年过去,依然在为生活而辛苦辗转,却失去了精神的家园。此番归来,正是为了寻梦:那“时时记得的故乡”不过是心像世界里的幻影。因此,整篇小说所写的其实是“我”的一个心理过程:“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的现实图画逐渐取代那想象中理想化了的“神奇的图画”,“西瓜地上的银项圈的小英雄的影像”由十分清楚而变得模糊。而现实闰土的故事(还包括现实杨二嫂的故事)无疑起了惊醒的作用,帮助“我”完成了幻景与现实的剥离。“我”由希望而绝望,再度远走,从而完成了“离去——归来——再离去”的人生循环(在小说的外在形式上则表现为“始于篷船,终于篷船”的圆圈)。
通过鲁迅先生两种小说创作模式的观察我们发现,鲁迅先生不仅是对社会现实、对他人有着深刻的观察和思考,同时他也善于反思自我。我们从鲁迅先生的作品中常常看到鲁迅先生对自己的怀疑与批判。如在《药》中被质疑、批判的对象是双重的:既是那些“吃人”的民众,更是“被吃”的启蒙者,以至启蒙本身。而鲁迅自己即是这启蒙者中的一员,也就是说鲁迅所提出的质疑最终是指向他自身的。
在《故乡》中,鲁迅也曾对自我产生怀疑,他因对故乡而感到失望,以至于绝望,但鲁迅自己又对这样的绝望提出了质疑:他在宣布希望为虚妄的同时,也宣布了绝望的虚妄。于是,在《故乡》的结尾,那“一轮金黄的圆月”又作为理想的象征重新高悬,并且激发出新的奋进,相信“走的人多了也便有了路”,这“走”正是对世界与自我双重绝望的抗战。
这就是鲁迅的生命哲学,他会揪住一个问题不断深入,不断追问,直到追问到不能再问之时,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做的那样,对人性反复拷打,非要问出点东西来。
而在《故事新编》中,鲁迅把这种对人性的追问的距离拉远了,他选取了几个中国古代的神话和故事,减少了直接与现实接触的压迫感,增加了小说的审美距离,然而小说中所讨论的问题仍是现实的,我们从中能看到许多当时社会问题的影子。也是由于这种时空的差异,使得小说有了错位的幽默,但这幽默是属于历史的,是一种苍凉的幽默。
《故事新编》:鲁迅先生的幽默、想象力和怀疑精神
我个人认为的一个作家的特质里,幽默和想象力都是不可或缺的。鲁迅先生的《故事新编》,很能反映鲁迅先生惊人的想象力和冷酷的幽默。
我们先看《奔月》,《奔月》很像是《娜拉出走以后》的男性古代版,在这篇小说里,鲁迅没有讲后羿射日的壮观场面,而是聚焦在后羿射完太阳之后的生活。一位英雄在完成了英雄事迹之后是什么样的呢?他在为吃饭发愁。后羿的老婆嫦娥不想每天吃乌鸦肉的炸酱面,
“又是乌鸦的炸酱面,又是乌鸦的炸酱面!你去问问去,谁家是一年到头只吃乌鸦肉的炸酱面的?我真不知道是走了什么运,竟嫁到这里来,整年的就吃乌鸦的炸酱面!”
嫦娥仙子的一段台词,把生活的琐碎和神话串联联想起来,读起来实在有趣极了。后羿于是出门打猎,在打猎途中,后羿遭到了民众的遗忘和徒弟的背叛,回到家后发现嫦娥也跑了,此时后羿处于精神极度压抑的状态,于是他朝着月亮又射了三箭。鲁迅这里实际上是写了一个先驱者命运的问题,《药》写的是先驱者被民众伤害的故事,《奔月》则更多的聚焦于先驱者自身的生命境遇。《补天》也写到先驱者的问题。我们先看鲁迅的一段场景描写:“粉红色的天空中,曲曲折折地飘着许多条石绿色的浮云。”“天边的血红的云彩里有一个光芒四射的太阳,如流动的金球包在荒谷的熔岩中;那一边,却是生铁一般的冷而且白的月亮。”这是鲁迅先生想象力的证明。《补天》这个故事讲的是先驱者的丰功伟绩被别人利用。《理水》讲的是先驱者如何被工具化。从这几篇故事里我们可以看出鲁迅先生对启蒙的思考。他发现了人性最本质的东西,并企图通过这些本质来反抗他将可能遭遇的宿命。然而事实可能是,只留下了苍凉的幽默。
《铸剑》讲述了一个复仇的故事,这篇小说也很具有想象力。鲁迅在写这个复仇的故事时,仍把目光拉远,他不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