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舔碗，只是甘陕等地的民俗，还是我国西北，北方，甚至全国各地都有的习惯，无从查证。确凿的是，在我们甘陕大部，都有这习惯。
“吃饭舔碗，通渭人的生产”，说这是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的大饥荒造成甘肃东南部通渭地区惨剧的生动写照和历史见证。我想不然，据《通渭县志》记载，在最困难的时候，能吃的和不能吃的全都啃了嚼了，榆树皮，杨树皮剥光了，柳树皮也剥下来烤干磨成粉咽了下去，荞麦皮也烧成了灰，和在水里喝下去，连棉衣里的棉絮也扒出来吃了。肚子空瘪，饥饿难忍，观音土也是充填饱腹之物。更为甚者，惨绝人寰的人吃人也屡见不鲜。田边地头，门口路旁，饿死的人到处可见。《定西孤儿院纪事》里所述，一家子里陆续饿死了几人，活着的人也是连站立行走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将尸身推滚到炕边排放而不致睡觉拥挤，这样一放就是大半年。在这样惨绝的灾难面前，能吃饭舔碗是何等幸福之事，饭都没有，哪能舔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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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舔碗，是爷爷奶奶所教。记得小时候，能自己吃饭了，但不会舔碗，一是不能掌握技巧，二是人小舌头短，尚不能将舌头挥洒自如地去清扫碗底美味。每次吃了饭，碗都是被爷爷奶奶或妈妈他们添了。等到再大一些，奶奶就教我舔碗，先是双手将碗牢牢端住，不是捧上，要两个大拇指分两面扣着碗沿，其余的指头分八处卡住碗底，这样，碗就被紧紧地掌控在手上，不至于碗还没舔倒滑落地上打碎这种偷鸡不成反蚀米的悲剧发生。然后，伸出舌头，灵活转动，舔食碗边的饭汁菜渣葱花米粒和辣子油花，配合着双手的转动，舌头连连吞吐，片刻即将碗内清扫干净利落。这样既不浪费吃食，又使涮锅洗碗者极好清理。经验老到的大人舔碗就好似杂耍演员，一手抓着碗，碗在各个指头协调的动作下如道具一般，时平时立，时斜时倾，转动一圈，只见舔碗的人颌颞关节活动几下，舌头藏在碗内也看不见，待到碗放下来，已是干净如洗，毫无他物残留。
我想舔碗这一习俗，恒古久远，世代相传。一是现今以前，人们生活水平低下，吃食不丰富，即便不讲节俭的美德，吃罢饭碗内拢起来快一大口的饭食，也会给尚未滚瓜饱胀的肚子增加一分满足。其二，我们北方以面食为主，臊子面、炸酱面、打卤面、西红柿鸡蛋面、油泼面、干拌面、焖面、捞面、炒面、烩面等等，还是面条、面片、刀削面、猫耳朵、麻食子、搓鱼子，都是面经水调和制作成各种软硬形状，经水烹煮或焖蒸之后配料吃食。尤其是我们当地的拌汤和懒疙瘩，吃完之后碗周就象涂了厚厚一层糨糊，因调味物沾于碗边或沉于碗底，故这就成了最美味的一嘴了，谁都不愿放过。其三，北方多缺水，吃饭舔碗好涮洗，既省水，又减轻了厨房间的劳动。其四，我们是以勤俭为德的传统之邦，就是吃得十分饱胀，也不在乎这最后碗底的一口，不浪费带来的精神满足，远胜于肉体的感受。当然，舔碗的起源和传染历程，还需我们进一步考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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舔，是一种本能。出生婴儿，通过舔吮母亲乳头获取奶水，温润而结实丰满的乳头给他依靠和安全。每当孩子哭闹，母亲都会将乳头塞入宝宝口中，宝贝吸吮舔抚着他初入人世唯一的依靠，满足而温顺地沉沉睡去。待到再长大一些，他便用舌头去感受了解身边的世界。舔，便是他和周围世界交流的方式。舔也是动物们惯常必要的行为，它们通过舔去品尝美味，获取营养，或清洁身体，消炎伤口。它们也通过相互舔吻而表达爱意，舔犊情深即表达这个意思。成人也一样，爱人情侣情深意浓时，会不自禁地相拥怀抱，舌齿相抵，深情相吻，舔食甜蜜和美好。舔也是人在说谎、紧张、焦虑、恐惧等时不自主的动作，这时我们总会频舐唇齿，咽喉生烟，心急如焚。不经意偶遇心动异性，顿时头晕目眩，心颤手抖，掌心出汗，舔唇润齿，努力平息。舔碗是否也是人们空腹将饱，味满口齿的一种本能行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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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饭舔碗不雅，饭桌礼仪上讲吃饭不舔碗。黑娃也是缘于舔碗，几次被黄掌柜言行摧残，身体虚软，满嘴生疮，几乎要了性命，最后不得不连俩月工价粮食都狠心舍弃，半夜落荒而逃。陈忠实老先生对舔碗的描述也是惟妙惟肖，真实生动：黄掌柜放下竹筷子右手撑着小饭桌的边沿，左手四指勾着碗底儿大拇指掐着碗沿儿，仰起脸伸出舌头，先沿着黄釉粗瓷大老碗的碗沿舔了一圈，左手粗壮如算盘珠儿的指关节却灵便自如地转动着碗。吧唧一声脆响，舌头在碗的内壁舔过去，那一坨儿碗壁上残留的小米粒儿葱花屑儿全部扫荡净尽，比水洗过比抹布擦过还要干净。吧唧吧唧的脆响连住响着，大老碗在左手间均匀地转过一周，碗内壁所有的残滞物尽皆舔光，只留下碗底儿上的残汤米屑。……黑娃看见那长舌头接到筷头上的食物便卷进嘴去，舌头的边沿赤红而舌心里有一片黄斑。他低下头不敢扬起来，闷着头吃饭，仍然抑止不住阵阵恶心，一口饭也咽不下去，便悄然离开了饭桌。随后发展到更为严重的程度，黑娃一瞅见饭碗就恶心，他想到这碗也是黄掌柜的舌头舔过的，舌心里有一片尿垢似的黄斑。也不知忠实老先生是推崇舔碗，还是贬抑，总之是开篇专门写了舔碗。他写道黄掌柜说他的一瓦一砖一木一柱一牛一地一房一屋都是从碗里舔来，而且，也不是他一个人舔，他祖上辈辈都在舔。“庄稼人过日月就凭俩字，一个是勤，一个是俭。勤开财源，俭聚少成多积小到大。”“人一日舔两三回碗，人就一天从早到晚都记着俭省，这跟孔老先生说‘吾日三省吾身’是一样道理。”“舔一回碗该花俩钱你就只花一个或是不花，舔过一月你手里攥钱攥得比死人的手还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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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吃饭舔碗，天经地义。一家子你舔我舔，大家都舔。如若舔碗不干净，还会挨骂受训：老天爷在看，这是暴殄粮食，极大浪费，来年会遭天灾报应。家里来了客人，如是姑爷女婿，外甥侄子，亲家挚友等熟人，舔碗是饭毕的自然行为和过程。要是舔碗了，也就是告诉主家饭食已到量，不能再加，主家也就会根据饭菜余量分配给厨房忙碌的妇女和进出来回端菜盛饭的孩子，或加或减，或饥或饱，收拾残局。如是客人中某个二杆子饭罢不舔碗，浓汤稠汁涂于碗壁，收将下去，大家看见了，便如箭刺心脏，痛心疾首，皆窃窃咒骂：天杀的东西，还耍的大得很。如来的是生客，舔不舔碗体现着他的人品。没有人会因为饭毕舔碗而被笑话。不舔的人会被评价为虚而不实，奢而不俭，不尊重主家。舔了碗了，就会被认为实诚、憨厚、有德。尤其是客人来自城里，或有学识，或家境殷实，或为公家干事，甚至担任一官半职，那他的人品会一下子被看高好多，更受到尊重。甚至，饭后舔碗会影响到一桩姻缘能否成功。常听到小伙子去女方家相亲，因没舔碗而不被相中，或是原本分值不高的憨汉因饭后自然而朴实的舔碗却赢得了厚爱。此类传说，坊间很多。
在农村，每到饭时，农人们便手捧大老瓷碗，出门聚于墙根树下，边吃边谈。远听近观，国内国外，时事政治，方针动向，政策变化，新闻旧传，雨水天气，庄稼长势，年底收成，牲畜买卖，儿婚女嫁，邻里争斗，妯娌吵架，兄弟干仗，严父教子，傻妇纵子，等等五花八门，海阔天空，各色事件，皆为谈资。乒乒乓乓，饭也吃了，天下诸事也尽详知晓。一团吧嗒交响，各自都舔净了自己的饭碗，甩肩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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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农活忙碌，无尽的活计催促着农人们简饭紧咽，抓紧时间打尖歇息，以便继续繁重紧张的劳作。人们不会在意吃饭舔碗的形相，大家都如忠实老先生笔下的黄掌柜一样，舌如出洞长蛇，盘旋挥舞，纳揽扫除，吧唧作响，三五次伸缩吞吐出入，秋风扫落叶般，黄釉粗瓷大碗顷刻间荡涤净尽。现今，人们还会舔碗，但更注意动作品相，不再声响夸张，疾风骤雨，而是轻柔缓和，低头藏舌，碗底转动之间，不经意舔舐完毕，让人既觉优雅端庄，又俭朴实在。
现在，我已不大舔碗。家里吃饭遇着汁粘渣多的饭碗，会随手拎起饭桌上的水瓶，逐碗给每人加上一点热水，筷子拨涮，洗净饭碗，一饮而尽，似舔了一般。外出吃饭，汤汤水水一大碗，多是汤不能尽，食毕碗里余着大半碗汤，无法舔碗。即便炒面、拌面、杂酱面等少汤干面吃个底朝天，也没勇气在众食客睽睽下吧唧舔碗。幼时缺米，很少吃大米饭，现在喷香的大米饭每日都有，搛菜就米，最后碗内一粒米都不剩，碗也干净，无需再舔。
舔碗，如剪纸窗花，皮影大戏，秧歌社火一样，渐渐消逝，不知是好还是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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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骨头匠堃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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